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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刚:为什么要读陈映真?
关键字:我们阅读陈映真,当然是想要向他学习,好让我们自己成长。在学习中,这样的一种“过程性的陈映真”的体会尤其重要。尤其当我们知道,在中国的知识传统中,知识分子的学习不是以经典、著作,甚或言教,为单一对象,而更是向一个作为整体的人与身的学习。缘是之故,陈映真文学的另一个深刻意义恰恰在于提示了一个重要的知识的与伦理的问题:“如今,我们如何向一个人学习?”昔日,我的读书习惯是把人和作品切割,把人和时代切割,把作品和时代切割,抽象地理解“思想”或“理论”,习得其中的抽象思辨方法与概念,今日,我知道那是错的。阅读陈映真,也让我理解了如何回答上面那个问题。我们要从一个人(当然,一个值得我们学习的丰富的人)的整体去理解他,他的方向与迷失、他的力量与脆弱、他的信念与虚无,他如何在这个矛盾中惕励、学习,克服脆弱与虚无……
因此,陈映真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特质就是“诚”(authenticity)。他用他的诚克服那处处瀰漫的犬儒、虚无与绝望。他的文学袒露了他的真实,他从不虚张声势掩饰脆弱与怀疑。文学,于是只是一个与你与我一般的寻常人真诚面对自己的写作,而写作其实又只是自救与求索的足迹。陶渊明在他的《闲情赋》里所说的“坦万虑以存诚”,似乎正好为陈映真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特质做了一个简洁的勾勒。
三、文学
写作至此,我这个陈映真文学的“推荐者”,依稀面临了一个吊诡情境:就在我一直强调陈映真文学的宝贵价值是在于它所承载的历史与思想的时候,我发现这些价值不可以也不可能作为“文学”的外在来谈。因此,如果我前头的书写造成了一个可能误导的印象,让读者您以为陈映真文学的价值仅仅是以其历史与思想而成立,那此后就是一个必要的澄清。说实话,这个澄清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做得好的,但我努力尝试。
“文学是什么?”──这是一个大问题。文学作为结果,是一本本的诗、小说或散文,但作为过程,文学是一个具有敏锐心灵的人,努力理解他的世界、他的民族、他的时代、他的社会,与他自己,的一种努力,并透过适度讲求的文字与适当的形式,感动自己进而感动别人。己达达人,让自己让他人能够对我们所存在的环境有一个较深入较透彻的理解,从而促使我们能朝更合理更尊严的人生前进。这样的一种理解,我相信,是从阅读陈映真得来的。如若比较箴铭式地说“文学起始于苦恼,终底于智慧”,我想应不为过罢。
在如此的关于文学的想象中,文字与形式是重要的。有听过流水帐的小说或是陈腔滥调的诗或是套话充斥的散文吗?那还能叫小说、能叫诗、能叫散文吗?还会有人乐读吗?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文学之为物,只剩下了优美绚烂乃至于古怪奇情的文字与形式,那还叫文学吗?对这一点,我不想在此开展争议,因为本文的主旨在推荐陈映真,而非反推荐他人。
对陈映真而言,文学的价值绝不在“文字炼金术”。陈映真不是没有这个本事。就术论术,陈映真当然是一个大炼金师。但关键在于,文字与形式的讲求并非陈映真文学的目的。不自宝其珍宝,陈映真不止一次说过,文字与形式是文学这一行当的基本功,没啥好多说的。初读他的小说,如果又听到陈映真这么说,我们也许会疑心他矫情:当真如此吗?以我们看来,你对文字是讲求的,你的文风是独特的呢……这都没错,但我们要注意一点,文字与形式的专注,是陈映真思想与信念专注的外在表现;没有言,无以展意,没有筌,无以得鱼。但当他专心一意往思想与实践的目标奔去时,这些言或筌,都会被忘掉的。这有些像早期的清教徒企业家一样,根据韦伯,他们在一心奔向信念的目的地时,他们日常所追求的那些财货,都象是一件件轻轻的斗蓬般,全都是随手可抛的身外之物。但对资本主义的第二代及其之后的企业家,这些如斗蓬般轻飘的身外之物,都变成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铁笼”(iron cage)。想想看,在台湾,有多少文学家在他们自己所经营的“世纪末的华丽”铁笼中困囚终生。
陈映真甚至如此说:其实不一定非要写。我们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不一定非要写作。写作本身不必然是一个“志业”。我们必须先要有困扰、感动、愤怒、怜悯、痛感、喜悦、荒谬……各种真实的感情,我们才开始去写。发于中形于外,这才是文学的正路;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对反。长久以来,我们看到很多“强说愁”的变形,包括那些以文学作为西方摩登文化理论的脚注或操场的书写。
真诚,是长期以来陈映真文学之所以能感动那么多人的最重要缘故。这个真诚既展现在历史与传记的再现,也展现在思想的颠踬摸索,也展现在文学的一通内外。这其中,必须要特别感谢文学,若不是文学这一辆神奇的车,陈映真也无法如此让人深受感动地进入到他的历史与思想世界。“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想到了好多好多陈映真的朋友,乃至敌人。陈映真不喜空车文学,也不会达到目的地之后还恋车,但没有这车,也就没有我们所知道的陈映真了,而这世界大概只有那行动者陈永善以及议论者许南村了。某种程度上分享了前辈姚一苇先生对陈映真文学的感情,我想在此重录他为《陈映真作品集》(人间出版社)所写的著名《姚序》的最后一段:
……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因为上天赋与他一颗心灵,使他善感,能体会别人难以体会的;上天又赋与他一双眼睛,能透视事物的内在,见人之所未见;上天复赋予他一只笔,挥洒自如,化腐朽为神奇。因此我敢于预言,当时代变迁,他的其他文字有可能渐渐为人遗忘,但是他的小说将会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这就是艺术奇妙的地方。( 姚一苇(1987)《姚序》。收于《我的弟弟康雄:陈映真小说集1》(台北:洪范,2001)。序文页12。)
“艺术奇妙的地方”,的确。其他文字也许会为人遗忘,也许。但是,我们也都别忘了,陈映真的文学将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恰恰也是因为它是一列满载的火车。
火车来了。
(本文为赵刚为《橙红的早星》一书写的自序 )
- 原标题:赵刚:为什么要读陈映真?——《橙红的早星》自序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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