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李凤】

一月底，我回村里看望爷爷奶奶。有天中午，我们正准备吃饭，家门前传来阵阵喧哗声。

我走出家门一看，小队长（村民小组长）和三十几个村民坐在爷爷奶奶家门前的坝子上，几乎家家户户一个代表，男女老少都有。

大伙儿围着火堆，八旬老人抱着小孩子默不作声，几个中年男性争吵不休、甚是愤慨，数个中年女性随后也加入其中。

有人情绪激动地说：“村里的水不能动。”还有人嚷道：“要用水就只能从上头沟引水，不能放水到下头沟。”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仿佛一触即发。

背景

我的家乡位于成都平原东南角，处于平原向丘陵山区过度的中间地带；村内有河流水塘，也有平原、山地，村民在水田里种水稻、油菜，在山上种柑橘、柚子、橙子等水果；村民房屋分布在水田与山地之间的平原上。

整个行政村有1400余人，根据地形起伏分为14个小组，即14个自然小村落。我所在的小村落有150人，45户，由罗、任、李三大姓氏构成，各姓氏人口各占近三分之一。各大姓氏并非同祖同源，村庄起源于曾祖父那一代，他们从不同的省份迁移到此。村落与家族的历史并不长，村内没有公共祠堂，家家户户也没有族谱、家谱。

一条东西走向的乡村公路将村落分成两部分：公路以北的地方地势略高，村民称之为“上头沟”；公路以南地势略低，为“下头沟”。

李家大田位于上头沟，面积约13亩，基本涵盖了全村人的水田。除栽种水稻外，李家大田也用于储存全村人的农业用水，丰水期时水深可达1.4米。罗家大田位于下头沟，面积约5亩，涵盖了三姓十余户人家的水田，平时主要用于育种秧苗、栽种水稻和油菜，其余时候用来储存农业用水。

由于储水时间和储水面积有限，罗家大田储水量只够供给下头沟村民使用；很多时候，罗家大田还需要依靠上头沟的李家大田放水来补充水源，至北向南、长300余米宽0.6米的大水沟成为联结两个大田的中间枢纽。2010年，村里通过乡镇的“金土地”项目，用水泥修建了大田堤岸、大水沟，不过由于无人管理维护，使用不到一年，大水沟的水泥就完全破损，至今无人修缮。

事由

事情起源于正月初三下午，上头沟74岁的LDA老人趁着外出打工的儿孙回家过年，动员全家人一起行动，用大型抽水机将李家大田的水源引向房屋后山的果园，赶在立春之前浇灌果树。

要是在往日，村民会赞扬LDA老人一家勤快能干，干农活儿积极（大部分村民是在立春之后灌溉果树）。而当下，老人一家的“积极举动”却触动了全村人的敏感神经。

以前，两处大田的水源供过于求，村民可根据自身需求自由取水，很多时候还会送一半多的水给邻村人。但2022年夏天那场持续一个多月的高温干旱，使全村最大储水池李家大田也出现了宽10厘米、深30厘米的裂缝，水田里的稻谷大都枯死，山上很多柑橘树被烤成干柴，鱼、鸭、鹅病倒一片。这一遭遇让村民对农业用水倍加珍惜。

资料图

当下，下头沟的罗家大田处于枯水期，水田里满是近10厘米深的裂缝，上头沟李家大田储水量也不到丰水期的四分之一。估计未来一长段时间内的雨量也不会多，因此村落的农业用水十分有限。立春之后，柑橘树需要浇灌，育种秧苗、鱼苗都需要水，如何将有限的水源合理使用，让村民很头疼。

因此，LDA老人一家当下的举动被村民视作“抢占公共水源”的不道德行为，村民将此事告到小队长处，要求小队长给大家一个公正的处理方案。

开会

下午一点半左右，新年的第一次村民大会，在爷爷奶奶家门前的坝子上举行。

小队长先对大家讲明了开会的用意：

“今天上午有人跟我反映村里的水少，后面的水稻、油菜、鱼苗等还需要用水，不能任由某些人现在抽水灌溉果树。我喊大家来，是希望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一起商量怎么用这水。”

种水稻和油菜的村民认为应将水源留到后面，种果树的人则认为近些年外出打工挣不了钱，果树价格一直不错，应该趁儿孙们回家过年，全家一起帮忙提前完成灌溉任务，这可以提升水果的口感，将来卖个好价钱。

而主张用水灌溉果树的村民内部，又产生了更加细微的分歧。

上头沟村民认为，大水沟已破损多年，若是通过大水沟向下头沟引水，大量水源将在中途流向其他荒田或下渗，浪费较严重。因而他们主张全村人都应该从同一地点（李家大田）取水，减少水源浪费，反对向下分流。

下头沟村民则认为，他们的果树林离李家大田太远，若是从李家大田取水，所用水管长度、耗油量、耗电量将是从下头沟取水的两三倍，有的抽水机器型号较小，还不能支持远距离抽水。因此，他们主张将李家大田的水源向下分流，并动员全村人凑钱将大水沟修缮好。

简单说来，若是不分流，下头沟村民不愿承担抽水的高成本；若是分流，上头沟村民不愿出钱修水沟。

关于能否用水、如何用水，全村人争执不下，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小队长实在没办法劝和，大会最后以自由灌溉的结果告终——全体村民根据自身需求和能力使用李家大田的水源，使用时间、使用方式都自行决定。